2009-08-16 中國時報 黃有德
她詳細敘述挑選客廳那盞水晶燈的過程,完全沒把他說進去,有如買燈時他不在場,而她說的每一句水晶知識,都是他當時巨細靡遺地教她的。他感覺到她嘴角一抹微笑,似乎在說:「瞧你!你什麼也不敢說!站起來呀!站起來說這是你的!說這是你的家!說我是你孩子的媽!」
二兒子甫滿月,她穿著當季的香奈兒,紅豔豔的指甲勝過剛倒的瑪歌光彩,標緻的小臉蛋笑得像花蕾盛綻放,格外豐滿的胸在薄紗下微顫,剛買的兩克拉鑽石墜子在頸窩裡閃爍,她開心地試酒,才點頭說喜歡,他即刻拿起手機撥號,訂購一箱八二,外加兩箱香檳,送到淡水別墅。
那時候的她,耀眼如西班牙的陽光,烈火般的狂野仍有幾許純真,中年的他因此青春了起來,因迷戀而發光發熱。他嬌寵她,任由她恣意揮霍,任憑她成為精品名流,每一季的新裝發表會都坐貴賓席,只因她是他生命中的驚喜,他的享樂,他的驕傲,甚至還為他連生兩個兒子。何況在電子業起飛的年代,訂單源源不絕,賺到幾十倍資本額,公司股票順利上市,輕而易舉地為她設妥信託基金,兩個兒子也在那時各自有了信託的財產,足夠受到良好教育,甚至一生不愁吃穿。
那時候的她,還沒敢造次吵鬧,只小心翼翼地為兒子爭名份。他為此審慎計劃,思考如何和妻子溝通。畢竟妻子和他一起度過艱困的留學年代,各項能力不下於他,根本是創業成功的大功臣,公司的國外訂單多數還是她接來的。聽他親口說出隱瞞三年的婚外情,比他們年輕近一代的美女和兩個確定是他骨肉的兒子,妻子不發一語,瘦骨嶙峋的肩膀微微顫抖,轉頭看窗外的枯枝,淚水沿著臉頰淌下。他坐到她身旁,摟摟她:「我不能不照顧,除此之外,我保證不會公開,不會影響我們的婚姻。」
妻子答應了他的要求,為他這兩個兒子設好巨額的信託,偶爾還會探詢他們的近況。他也信守諾言,連親近的朋友都不知道這個秘密。
「生蠔凍,香料蕃茄龍蝦酥,香煎焦糖蘋果鵝肝淋黑醋栗汁,卡布其諾蘑菇濃湯,橄欖茴香海鱸魚,香烤松露乳鴿。」他微笑著看他嬌縱的小女人開心地唸著精緻的法文菜單。刷過睫毛膏,塗過多層次眼影的大眼多麼令他心儀心動,欣然臣服。為學畫留歐的她早已不再動筆,生活已經被逛精品店和邀宴填滿了。能夠說讀法語也是最初吸引他的原因之一。當然,盯著她看就令他百看不厭,還真是讀妳千遍也不厭倦。相形之下,老妻永遠素顏,年輕過,卻從來未曾美豔。
只是,曾幾何時,他開始覺得寧可閃避,讓她停格在美麗甜蜜的回憶中,免得一次又一次的被她的烈燄燒灼,使自己傷痕累累。反倒老妻成為恬淡可口的水,真正不可偏離的航道。從她不再安份開始吧,無休止地吵鬧要他離婚,讓她成為名正言順的董娘,也是因為漸漸發現她根本只顧自己,什麼事都不做,孩子也不照顧,日積月累,失望與憤怒使他再也不想碰觸她,就如不碰觸一支會刺人的釘子。
兩個兒子在女管家照料下長大,上貴族英語幼稚園,為了讓他們就讀小學名校,他在市中心精華地段花費上億買下新宅,每次回台,他才能享受清靜的父子天倫之樂。其實不是他主動,而是她一次大吵大鬧促成,他才大費周章,賣了些金融商品債卷基金變現。
那是她的四十歲生日宴,他受邀去參加。說受邀一點也不誇張,明明帳單會落到他手中,所有花費會由他支付,她卻趾高氣昂地說是邀他,去她的淡水別墅,參加她的生日宴會,高檔西餐主廚帶領兩個助手來府外燴,無限制地開他酒窖珍藏的好酒,她卻儼然一副主人姿態,周旋在賓客之間,其中還包括幾個來路不明,對她極盡奉承殷勤的年輕男子。
他默默坐在角落,「她的」義大利進口沙發聽「她的」身歷聲音響,「太過份了!以我要求的秘密關係來報復我!讓我只是這屋子的客人之一!」他一邊生氣地想著,一邊微笑著站起來,把舒適的座位讓給一個不知名的貴婦,散發太多花香的女人。
進餐時,她詳細敘述挑選客廳那盞水晶燈的過程,完全沒把他說進去,有如買燈時他不在場,而她說的每一句水晶知識,都是他當時巨細靡遺地教她的。他感覺到她嘴角一抹微笑,似乎在說:「瞧你!你什麼也不敢說!站起來呀!站起來說這是你的!說這是你的家!說我是你孩子的媽!」
孩子都不在,被安排去外婆家。她可是精心安排,還真是大吵一架的好時機。客人一一告辭後,他藉口說要教她送的高爾夫球桿揮桿訣竅,留到只剩下他。菲傭識趣地躲回房,她帶著酒意,立刻由軟轉硬,譏諷著說,如果不能忍受當客人,以後不邀他就是了。而且他可以不必付帳,排隊等著為她付的多得很。爭吵的協議是:市中心買個房子,孩子上學方便,他,孩子的撫養人,成為主要照顧者,隨時可陪伴他們;她,孩子的媽,從此自由過活,總之,他別想以延宕不明的身份束縛她,往後一刀兩斷,她再也不會和他有關係,甚至還說走著瞧,看誰的日子過得精彩。她的撒野使他心寒,使他開始經常失眠。
「謝謝你帶九八的佩里尼翁來,那就待會再喝我的羅曼尼.康帝蒙塔榭,最後再喝王董帶來的鳴鷹卡本內。」餐廳女主人的敬酒把他從思緒中喚回。大學時代的老友夫妻知道他前日回國,打電話約他去帝寶剛裝潢好的新家,他卻把他們找來當陪客,讓餐廳女主人一償宿願。
「王董夫妻來過,你是第一次,看我在這兒都幾年了!」當年慶祝二兒子滿月就是在餐廳女主人之前開的餐廳。「若不是邀他們一起來,我還不知道你們是好朋友呢!」說著便招手要服務生開始上前菜,「樓上這兒是貴賓席,那邊你看到的是特別設置的主廚區,我有時也特別從外面請出名的主廚,阿布就來過好幾次!還有已經被請去新加坡那個瑞士人,很帥那個。」
若不是知道孩子的媽昨晚在這兒大宴賓客,他才不會應邀呢。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單純被美食吸引了。環顧四周,壁上盡是社交名人的留影簽名及讚美的留言,還有實木大長桌絕對是難得的古董,果真就是適用她的場子。
前日出了機場,上了自家司機的車,打開手機,讀到她示威性的簡訊。
明天在張大姊那兒,有人為我慶生,你忙你的吧。
「昨晚有人在這兒開生日宴,總共二十個客人,這前菜很受歡迎,我請廚房今天再做。平常菜單裡是沒有的。」女主人突然想起:「咦?昨晚慶生的美人,我記得你請過她吃飯,怎昨晚沒邀你呢?」
「還是穿著香奈兒麼?」他若無其事地問,心卻是狠狠地痛,彷彿被利刃刺穿,他不自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,挨這狠狠的痛,再度若無其事:「眼科說我乾眼,不礙事,乾了這杯香檳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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